辽宁省葫芦岛市兴城市，一座五线海滨小城，冬日人不多，沿街很少看到和泳装相关的店铺和标幅，贵人鸟算得上时尚的服装门店。
如果没人告诉你，你很难知道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泳装生产基地。据统计，兴城登记在册的泳装企业共有723家，2万多家淘宝店，政府专门设立了产业园吸引大规模的泳装工厂入驻，占全球泳装销售额的20%。
无论男人女人，都去泳装厂上班
这是兴城市内一家不打眼的泳装作坊。推开院子铁门，是一条两人宽的过道。过道本来是个大院子，但是因为工厂人数增加，就把一大半的院子用玻璃围着也做成了厂房。女人们整齐地坐在缝纫机前，蓝色、黑色、白色……成捆剪裁好的布料摆放在缝纫机前。手按着布料，脚上踩着缝纫机，一针针把两块布缝合到一起，不到十秒钟，这道工序就完成了。
泳装产业的萌芽，和旅游业的发展息息相关。兴城不大，一个小时的车程，就能把兴城城区绕一圈，但因为沿海，国企、部委曾纷纷在这里设立疗养院——兴城林业疗养院、铁道部兴城疗养院、中国兵器工业集团兴城疗养院……那时，落下了职业病的工人们都可以定期来兴城疗养。近三十多家疗养院，是这座城市曾经辉煌的象征。
在兴城最大的泳装工厂当销售经理的王丹，小时候特别羡慕疗养院的孩子，因为那时，只有他们可以吃上细粮。泳衣淘宝店店主殷乐今年38岁，他眼中的东北，仍然有着作为共和国的长子的荣光——新中国第一桶原油在葫芦岛炼就，新中国第一袋烧碱在葫芦岛出厂、新中国第一条舰艇在葫芦岛下水……
但兴城人一直处在这种骄傲的外围。因为没有工业资源，在东北作为中国重工业基地最辉煌的那些年，兴城一直处在边缘地带。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国企改革，一大批工人失业。殷乐的父母在疗养院工作，到了疗养院的困难时期，每年都会有专人去北京，到总部要账，以维持第二年的开支。
吴英在1992年从日杂商店下岗，拿着7000元的买断补助金，在位于城中村的平房中开始缝制泳衣，日杂商店每个月拿着固定的工资，不用操心生产和经营，安安心心上班就好。吴英说，如果不是下岗，她不会想着干泳装。
时代的浪潮下，人们会被迫做出许多选择。
下岗了，一大批人不得不自谋出路走向了泳装产业。随着客户的增多，吴英慢慢开始雇工，女儿在大学毕业之后也加入了这个家庭式的作坊，负责泳衣的设计，工人雇了二十多个。工人少了，做得少，赚不了多少钱，新增的工人就放在院子里新增的玻璃门隔出的“厂房”内。
生活总归是变好了，就连葫芦岛市一个普通的工人的工资就只有两千左右，而在兴城的泳装厂内上班，却可以拿到四五千左右的工资。城里的房价被炒起来了，最贵的一平米卖到8000元。
赵阳是第一个把兴城的泳装批发带到广州的人，最早，他在兴城的泳装厂打工，在北京的天意市场为泳装老板跑销售，2001年，他在广州租下了店铺，2008年到2012年，是他的批发店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年一千五百万的销售额。
从2013年开始，赵阳广州的店面的销售额开始直线下滑，早几年感受到危机的他果断回家，建厂，做泳装产业的源头——生产泳衣。
线下的批发市场迎上了网店的正面攻击。
最开始赵阳的泳装厂里，韩国人还是大客户，他们从赵阳的工厂几十元一件批发泳衣，再到韩国套一次牌，最后再卖向国内就能达到二三百元的高价。现在，韩国客户的单量越来越少，国内的网店们成为了赵阳的新宠。
高中辍学后，周佳南下广州，整天泡在网吧里，结识了一帮哥们，跟着他们，周佳学会了申请有一定增值价值的QQ号和QQ群来倒卖赚钱。2003年，淘宝上线，因为早期对于QQ号研究所培养起来的对于互联网的敏锐，周佳在2005年在淘宝上开起了第一家泳装店，也是兴城第一家线上泳装店。
最早开网店的那几年，周佳深深感受到，兴城人的网销经营思维对比于杭州还是差远了。他曾经一度在兴城找不到能够和他交流想法的人，就定期飞杭州，为了和最新潮的大脑们聊聊天。
线上崛起，线下衰落。吴英也不再给批发商供货了，生产的所有泳衣，都供给淘宝的卖家。网店小桃泳衣去年一年的销售额达到了1亿元。
早期在兴城开网店的那一批人，多少受过周佳的点拨和指导。慢慢的，整个兴城的网店生态就做起来了。政府也看到了线上线下结合业态的未来，开始扶持新城泳装产业。从2012年开始，兴城市政府开始每年举办泳装博览会，吸引国际上的大牌来到兴城，和这里的泳装厂合作。为了宣传，2012年8月19日，1085人身着比基尼在葫芦岛举行阔步巡游，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
抄袭，是这个行业的常态竞争
在兴城，无论是工厂还是网店，多是采取的夫妻店的模式。泳衣的设计，都掌握在女性家庭成员的手中。赵阳的工厂，每年花在购买国外潮流的杂志，服装上的资金大约为15万元，赵阳的妻子就靠着琢磨女装上的最新流行，来设计泳装的花色和款式。
目前兴城的绝大部分泳装设计，还处在相互抄袭的阶段。“韩国人抄欧美，我们抄韩国的，大家水平相当，我们的同行可能就拍照水平比我们高，大家的东西都是一个工厂生产出来的。”一位业内人士说。
竞争是激烈的，殷乐总能够感受到同行带来的阵阵逼迫感，因为他家网店的销量不错，比较有特色，同行们总是在抄袭他家的泳衣以及店铺的设计，只要有泳衣的图片，就能直接打版，换个工厂一天就能成批生产出复制品，上线。这就是这个行业内的竞争常态。
2017年，有个同行为了防止被抄袭，给自家所有的泳衣都上了专利，一个专利五千多元，而有的泳衣销售了几百件就成为了滞销款，赚不回专利钱。一套泳衣平均一百多元，无法承担原创带来的成本。
在殷乐的网店里，卖得最好的永远是连体的款式。殷乐分析，这主要是因为中国女孩还是相对于保守，身材不好和剖腹产的女性，也更愿意选择穿连体的泳衣。外国人和中国人会有一些不同的要求，老外更注重穿衣的舒适感，有时候她连内衣都不穿，所以老外的泳装是不放胸垫的。
“给欧美国家生产的泳衣很省布，姑娘们身材热辣，就是比基尼，非洲国家喜欢大红大花那种热烈奔放的颜色，韩国的姑娘身材统一，基本上只需要一个L码就行，而中国各种码子都有，大家需求相差较大，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连体的卖得好。”在泳装行业干了多年，殷乐总结出了各国女性对于泳装的不同需求，这也代表着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传统和女性的性格。
经营中，也常常遇到奇葩的顾客。一个小姑娘买了二十件泳衣，挨个试穿挑了一件自己最满意的，其余十九件就退了货。写着北京上海某某摄影工作室地址的，是他们最不待见的客户，因为这些摄影工作室一拍完写真就会把衣服退回来。
泳衣早已不是游泳时穿着的功能服了，女孩们要求够美够时尚，在海滩上游玩的时候能拍出最美的图片，发到朋友圈。殷乐的妻子说，每个女孩去沙滩上玩，平均会带两套泳衣，每套泳衣的平均寿命就是一次旅游的时间。
随着生活质量的提升，女孩们对于泳装的要求也越来越精致，绣花这种代表着精致服装手工艺的工序从2017年开始慢慢出现在泳装上。
兴城也诞生了自己的泳装品牌，在北京老佛爷百货开了线下门店，一套泳衣两千多元。
相比于做工和产品，淘宝店最重要仍然是图片。每次新品上新在拍摄图片上的投入，都是一大笔的支出，泳装店的店主们喜欢去泰国的海边拍摄服装宣传图片，因为那里的海足够清透，拍出的效果动人，殷乐最近在花50万争夺一个模特的一年使用权，竞争对手是他的高中同学。按照合同，每个模特只能给一家网店拍图，这样才能保证图片的独一无二。
打价格战的时代终究是要过去
兴城距离北京三百多公里，又被称作北京的后花园。夏天，北京的游客爱开着私家车来这里度假，房地产商的销售直接把销售会开到了北京，海边新建的楼盘被北京来的客人买去了不少。因为气候较舒适，许多黑龙江人也来到这里，买房定居，和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最近十年，当地的房地产业炒得红火。
在2017年兴城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兴城滨海经济区跻身省级经济开发区，泳装产业集群被评为“中国纺织行业创新示范集群”。兴城市进入国家首批全域旅游示范区创建名单，被评为全国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
但是政府也意识到了产业发展的困境，泳装业还是属于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加快泳装产业园建设，促进泳装企业规模化、规范化发展。实施泳装产业提升工程，强化品牌建设，拉长产业链条，支持企业自主创新，推进设计研发标准化、高端化，不断提高产品附加值和产业竞争力”，成为了兴城泳装产业的新追求。
零售价一百多元的泳衣，做的是走量的生意，创新、品牌这些在目前看来都不是最要紧的事。吴英发现，招工越来越难了，在机台上有技术的工人不好招，泳装企业太多用工压力大，人均工资抬上去也就下不来了，如何找到适合的人一直是她的心头病。
从长远的发展来看，随着用工成本的上涨、人们消费升级的需要，只追求数量、打价格战的泳装产业终将被淘汰。
大学城里的学生，暑假的时候，也会到淘宝产业园里打打工，但等到毕业了，却很少有人选择留在兴城。过去35年，东北的经济总量占比从13.2%下降到了8.6%。2016年，辽宁省成为全国唯一一个GDP负增长的省份。
和东北其他城市一样，兴城也面临着人才外流的困境，小桃泳衣最核心的团队仍然是最早期一起鼓捣QQ的那帮弟兄，工作人员的学历低也是一个问题。小桃泳衣曾经面试过10个大学生，但是最终只有一位留了下来。
殷乐想让亲戚家学设计的小孩留在他的工作室专门设计泳装，但是孩子毕业后选择去了北京。大城市的魅力终归要多于平淡的小城。
工厂的厂主们都在发愁，现在工厂里的工人平均年龄都在40岁以上，年轻人们不愿意日复一日做着单调的缝纫工作，留在家里的年轻人也都选择了去开淘宝店或者当服务员这样工作环境更舒适的工作。
赵春来今年四十岁，在吴英的工厂里做着缝制的工作，白色的胸衬缝制到黑色的花布上，她正在生产的这件黑底白色圆点的连体泳衣，是工厂里姑娘们都喜欢的一款，只是大家都没有机会去穿它，冬季泡温泉和夏季旅游的旺季，都是她们最忙的时候。比起泳装，冬日保暖的大红色马甲，才是她们的时尚。
